无字的教(halo家具)科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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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□ 富晓春坊间  二十出头那一年,我到与邻县交界的一个林场教书。那里山高皇帝远,看到的只有黑压压的森林、公路旁似魔方盒般堆放的木头垛子,还有头顶逼仄却独有一方纯净如洗蓝蓝的天。学生大都是十几岁的小屁孩,我的年岁刚好长他们一个放牛娃。我任教小学三年级语文兼几门副科,还是无冕之王的班主任。  山里的学校没有围墙,没有大门,更没有传达室、门卫之类。它就那么几幢房子全方位敞开着,四通八达,静静地趴卧在一个幽僻的山坳里。上学校,经过一条羊肠小道,两旁疯长着足有一人高粗壮的茅草秆,偶尔从草窝里探出一两朵鲜艳的山花骨朵儿,煞是好看。  没有整齐划一的校服。孩子们穿着各色各样的服装,有商店买的成衣,也有自行缝制的衣裳,五花八门。上课的时候,他们静静地趴在课桌上,犹如五颜六色的蝴蝶停歇在花丛中;下课的时候,他们冲出教室,到校园操场课间活动,恰似闪闪发光的蝴蝶飞来飞去……  这里的家长从不到学校接送孩子。一到放学,孩子们四处散开,可以悠闲地在放学的路上多待一会儿,有的干脆躲到学校边上的小树林玩耍。书包也不那么沉就塞几本薄薄的教科书,还有藏匿的弹弓或露出半只翅膀用纸糊的风筝;放学路上,他们将书包高高地举过头顶或抛向空中又轻松地接住,一路迈着欢快的脚步哼着歌儿回家。  老师没有绩效考核那档子事,学生成绩更不排名次。老师讲课,好像很少有现成的教案,想怎么教就怎么教。我教语文,在每堂课开始,都预先留出五分钟给学生讲故事。有改编现成的,讲四大名著,讲格林童话、安徒生童话,讲《一千零一夜》《吹牛大王历险记》;也有难圆其说瞎编的,讲爱哭鼻子大王眼泪像秤砣那么大,掉落到手中的青花大碗里溅起朵朵浪花。天花乱坠犹如跌落五里云雾,柳暗花明又倏然脑洞大开;与教科书看似没什么关联,但好像又有那么一丁点儿关联。  如果让学生投票评选“我最喜欢的老师”,这个桂冠一定花落于我,且当之无愧。我的班级35个学生肯服服帖帖围着我的三尺教鞭滴溜溜转,不在于我的课教得有多么好,而在于我与他们一起玩耍得有多么开心。  教室后面山上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,中间有一块堆满石头长满野草的洼地。那里是我们的“百草园”和“伊甸园”。每到播种季节,我就带着学生上山火烧山——带学生上山玩火,拿现在的眼光看,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啊——可在那个时候很正常,没感觉有多大的潜在危险。我们先在洼地四周开垦一条防火带,三五米站一人守护着,选一个无风的日子——如果下点毛毛雨更好,就可以火烧山了。厚厚的植被用火烧下去,就是肥力很足的草木灰啊,那是天然的无机肥。等这一层草木灰完全冷却(一定要冷却啊,否则会烫伤种子影响收成),我们就开始播撒种子啦。  记得我们种过小白菜,也种过油菜花,种得最多的是本地土话叫菜头的萝卜,红白品种都种过。无须翻地,无须除草,无须施肥,当菜头的种子掉入石头缝隙的土里——俗话说“娘边的囡,岩边的泥”,“岩边的泥”是大山赐予众生最肥沃的土地啊。随着雨水的浇灌、滋润,它就慢慢探出嫩叶,土里就慢慢结出小萝卜头。  不出几日,菜头出苗了;不出几周,菜头出秧了;不出两月,菜头在泥土里长成大个头了……我与学生们一起掰着手指头,在小本子上记录着小萝卜头们的生长日记。它们总是背着我们在土里偷偷地长大,猝不及防。小萝卜头还没长成大萝卜头时,学生们就开始嘴馋了,猴急地上山拔萝卜放箩筐背回教室,任由大伙儿享用。那个时候,对卫生也没那么讲究,将刚拔的萝卜放到衣服上蹭几下就塞进嘴里啃咬;那个时候,生活条件都不是很好,总能将满嘴带泥的萝卜吃出红富士苹果一样香甜的味道……  那一年,一个胖乎乎白里透红足有六七斤重的萝卜从泥缝中冒出来,拱开了压在它身上一块比它重好几倍的石头,茁壮成长为罕见的萝卜大王。这个形状像葫芦娃的萝卜大王大家都不舍得吃掉,让它站立在托盘上并将它虔诚地供奉在讲台最醒目的位置,像一尊凯旋的威武将军塑像。这件事成就了校园疯传的一段神奇传说,成为孩子们写作文的一个绝妙精彩的题材。  山上那一片原生态的菜园跟教科书没有任何关系。它是大地摊开的一本书,是我和学生们最喜欢阅读的一本无字书。我们在那一本书中玩耍,我们在那一本书中行走。我们从中学会了播种,学会了收成,学会了如何与大自然和平共处。多年以后,我愈发明白,有些学问单从教科书上是学不来的,它必须依靠人类自身的双手与智慧,到那一本无字的教科书中去实践——那里有天底下永远学不够的真才实学与胆识!  与孩子们相处没几年,我就挥泪离开了学校。因为有更远、离自己内心更近的“诗与远方”召唤我。那个时候,还不知手机微信为何物,唯一的联系方式就是贴八分钱邮票写信。在县城那个爬着几根绿藤的小院里,随着绿衣使者自行车接连不断的响铃声,我陆陆续续收到了35封来自大山深处的信。有普通的平信,有简陋的明信片,也有信封考究的航空信件。从信中得知,接任的班主任仍然像当年的我一样,带领学生走出课堂走出校园,到山上去阅读大自然那本摊开的无字的教科书,并从中不断地读出新的气象和新的天地。  这35封信,就像一朵朵从山野中飞来停歇在我青春翅膀上的蝴蝶。那些日子,我在县文化馆担任创作干事,正忙着与一帮志同道合的文学青年兴办诗社,正在肆无忌惮地涂抹青春涂抹理想。我专门写了一首诗,发表在当年《温州日报》“瓯潮”副刊上。据说那一期的《温州日报》十分抢手,孩子们潜入学校潜入林场的办公室偷偷拿走那一期的报纸。他们三五成群围拢在一起,一遍又一遍地捧读老师用诗写成的回信——《35个学生35封信35颗童心35张笑脸》。  写成诗的回信题目有点长诗句也有点长。其中这样写道:“多少回梦中吹起哨子哨子里飞出35只蝴蝶/看山去看海去太阳帽忘在安徒生爷爷的童话里/忘不了孙悟空和鲁智深打架的故事好长好长/故事里也有下雨的时候当心淋湿明天上交的作业/忘不了分别的那一天情意绵绵/不让我离开35个学生搂住我的胳膊打秋千/我们的眼泪忍不住一起涌出都怕别人看见/收到35封信35颗童心滚烫滚烫/东倒西歪的字迹东倒西歪错别字也很顺眼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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